递给孤独的投名状

       我一定有一个姐妹。“姐妹”这个词就组得很好:或者姐姐,或者妹妹。不管是她们中的哪一个,总之有了就好。她会和我一起爬进温暖的宫殿里,一起裹在鲜红的海洋中;一起接受沐浴,接受洗礼,然后在某个时刻破茧而出,一起获得新生,或者重获新生。

       我们两个的手会同时握上冰凉的器械和温暖的手。或者准确点说,你的右手握住了那根丑了吧唧的铁棍子,我的左手牵着另一只指甲剪得干净的手,然后我的左手握住了你的右手——或者反过来。然后你蹬了我一脚,我会永远记住这一脚的——因为就这样,你成为了“姐妹”里的“姐姐”,而我就此成了你口中的“臭弟弟”。之后你安慰我说,世界上的双选题多了去了,不会仅仅是理综卷上排除掉了两个选项的压轴题,和“to be or not to be”。

       我说不对。你这个人怎么一张口就能吐出一肚子一脑子的歪理。我有选择吗?不会就蒙B,英语必选C,周二食堂的A窗口有水煮肉片,宿舍D楼的舍管阿姨不抓晚归,小超市的马蹄糕补不补货全看天气,遇事不决,量子力学。

       然后你笑。让你笑真的是件简单的事。你笑或者不笑才是真正的双选题。

       

       我要求住宿的时候就像我要求学理的时候一样果断。这两者的果断程度其实是一样的,没什么可比性。所以我需要引入第三件事——我要求住宿的时候就像我要求你把浴室的镜子砸烂的时候一样果断。后来我把这段话的逻辑复述给你听时,你沉默了一下说,还是不对,应该反过来——我要求你把浴室镜子砸烂就像我要求住宿一样果断。

       为什么?因为我没有拒绝。

       我也没办法拒绝。

       你知道的,所以你这句话只说了前半句。你知道我会扑上去用手抓起碎片抹脖子、抹手腕,所以你把我扑倒了——逻辑又错了——因为你知道我要干什么,所以你砸了镜子,为了把我扑倒。

       然后你抱着我哭。怎么回事啊,始作俑者在被告席面无表情,被害人在庭审的时候泣不成声。我松开了手,红色的玻璃碎渣无声地砸在你白色的睡裙上。导演挥了挥手,示意摄像给默剧一个长镜头。

        

       最后我还是在门禁前回了宿舍,因为你给我发短信说你路过我那栋宿舍楼时看见舍管阿姨吩咐校工把摄像转个方向。我原本沾沾自喜能翻围墙进宿舍而不被发现的地方暴露了。纵使你知道我总有办法不被记大过,但还是忍不住花掉那几毛钱的话费,为了在月底结算的时候通讯公司能发给你一个扣除金额为整数的话费账单。

       之后我忍不住好奇,问你如果实在没人发短信的时候怎么办。这回轮到你沾沾自喜了,你说可以给自己发啊。反正发的人和收的人都是你自己,界面会显示两条短信,还能白嫖一条,血赚。

       这个逻辑太完美,我实在是圆不回来。最后不得不被你揪着耳朵喊了三声“好姐姐”,你心满意足地回了两句“臭弟弟”。

    

       有一天我想起了什么,开始翻箱倒柜地找钥匙。最后实在是连一样看上去像钥匙的东西都找不到时,我换了个方向,要个头小的,锋利的,密度大的,重的。最后我找到了半把剪刀——上边全是红到黑的斑纹,味儿贼大,明显锈到不行了——然后我爬上窗台,用它去砸防盗窗上的另一个锁头——锁头也锈了,但没砸开。所以我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脑子嗡嗡地,是被防盗网余震带起的回声。我没动,像放弃了一样。但我能清晰地看见,锁掉了,我把头伸出去,上身挂在防盗网开的小窗上,“嗡——嗡——”声终于停住了。然后我顿了一下,像一床晒太久晒干晒硬了的棉被即将掉下绳子,却卡在了一个刚刚好保持了绝对平衡的位置。然后你,果然,冲上来抱住了我的腰,往后一用力,两个人都跌坐在了窗台上。你用力地大声喘着气,好像我不知道你有多紧张多辛苦一样。

    

       然后我后知后觉地想,刚刚我找东西的时候你在干什么呢。你站在我房间的门口,你站在我们房间的门口看着我。你又穿着那条白色的睡裙,我以前有多喜欢它现在就有多讨厌它。或者说,我喜欢的一直是穿着这条睡裙装淑女的你,现在讨厌的是它,我永远也不会讨厌你。

       你逆着光站在门口看着我,看着我把一个抽屉从滑轨上扯下来,乱翻一阵后扔到一边,接着又是下一个抽屉。直到整个房间几乎站不住人,或者说这间房子本来就站不了什么人。你还是一如既往地懒,懒得吃饭,懒得睡觉,懒得帮我,哪怕只是动动手,你偏不。我最讨厌你这点了。我要出尔反尔了,我讨厌你的,我讨厌你明明动动手就能让我去死,你偏要费那么大力气让我活着。轮到这种时候,这种不需要你帮我的时候,你反而勤快了。

    

       讲道理直到现在我依旧弄不懂那天到底是什么天气。你是背光站在门口的,那边是晴天,那种太阳惨白惨白的晴天;而我这边却在下雨,小雨,那种打伞没必要、被淋却烦躁的毛毛雨。整个房间弥漫着一种闷到炸的潮湿,地上铺满的卷子上都蒙着层水汽。所以我很担心你跑过来的时候会滑倒。不过幸好没有,否则我一定会把身体缩回来去扶你的。虽然现在看来结果也没什么两样。

    

       所以时间回到现在。现在我们俩一人靠着一边墙,面对面坐在窗台上,低着头,谁也没说话。我是真的不想开口,不过我看出来了你是想说些什么的。但可能是觉得没必要,又或者是觉得太有必要了,所以你学我的样子低头,沉默。你低头的样子太美了。不知道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太瘦了,女孩子还是要微胖才可爱,但我觉得你现在这副样子挺好的,是你应该有的样子。

        

       雨大了。我们都忘了关窗,或者说我们都故意忘了去关窗。雨水叮铃桄榔地砸在防盗网上,又星星点点地溅到了你身上,你的白色睡裙上,浸出了一片深色。你好瘦,好瘦。白色的睡裙上有点点亮晶晶的光,好像是没来得及全部拨去的玻璃渣。你裸露在外面的手腕、脚腕,你的颈脖也是,太细了。握住了,稍微用一点儿力就能被轻松折断。就像雨夜垂着盛满了雨水的湿嗒嗒的大花苞在摇晃,摇晃的玫瑰花。把她杀了,把她掐下来扔在地上她就死了。

        

       你的皮肤太白了。不该这么白的,上面总该有点什么或青或紫的痕迹。白裙子也是。我讨厌死它了。如果把雨水的痕迹换成红色,肯定更适合你,更好看。

       所以我拿起了那半把剪刀。你可能是走神了,没注意到我不知什么时候慢慢抬起了头,用打量一个娃娃的眼神打量着你。你还是低着头,学我低着头。但下一秒你抬头时却能直接看向我的眼睛。你看人总是直视着他们的眼睛。我从你的眼睛里看见我一把扯过你的睡裙,用剪刀划,划,划。你屈起腿,用手臂意思意思挡了一下。你故意的。你知道这样的话我就会转移目标,去划你的手,划你的腿。血的气味和锈的气味混在一起。他们本来就是同一种味道。直到睡裙上的红色面积超过了深色面积,我才停下来。你放下布满血痕的手,屈膝靠墙坐着。我跪在你面前,双手捧着半把剪刀,半把无辜的剪刀。它好不容易定格住了红与黑的界限,现在又因为我,因为我的冲撞,功亏一篑。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那样。最后我猜你是秉持着别人给我发一条短信我也要回一条短信的原则,刚刚算是我主动,所以现在你主动捧起了我的脸,用大拇指一下一下地描摹着我的眼窝。你的手指很细很长,指关节硌人地突起,动作却很轻很慢。我还是愣愣地看着你,手一松,剪刀“咣当”一声滚下了窗台。你的手慢慢地往下滑,握住了我的颈脖,用一样的力度一遍遍滑过我的颈动脉。你是想用力掐住我的,我能感觉得到。但你哪有什么力气啊,你这辈子全部的力气都用在蹬我的那一脚上了。你也是知道这点的,所以你笑了,左手大拇指摩挲着我的喉结,你笑着开口了。

      “你不觉得……”

       是很哑的气音,几乎淹没在漫天雨声里,我却在一瞬间哭了出来,很害怕地哭了出来。我是在求你,求求你,不要说了,不要说了。你的嘴角上升到了满意的弧度。你把手慢慢地绕到了我的后背,一把抱住了我。闪电像有人按下了快门,我们背着光。如果有人看见了背着光的这样的我们,一定会被逗笑的。

       我不管,我还在哭,还在哭。我试图用哭声掩盖你的话,但没有用,你还在笑,你笑着凑近我的耳朵。

       “你不觉得……你这个样子……和他……一模一样吗?”

       怎么回事啊。凶手被押下被告席,向监狱走的时候不知道向谁跪下放声大哭,被告在走出法庭的时候却笑着从长长的前阶一跃而下。

      

       我抽的第一根烟是你递给我的。我知道这不是你的本意。你本来是想藏起她的烟,让她少抽点的,虽然这根本不可能。但就算你知道你把烟递给我之后会发生什么,你还是把烟递给了我。你总是这么纵容我,从我第一次叫你“姐姐”开始你就在纵容我。

       后来我抽顺手了,你又跑出来说我应该少抽点。你看你,总爱说废话。我记得你有次拉着我看电视上有人辩论“有用的废话说要不要说”,自己却没想过这个举动根本就是多此一举。后来你改口了,你说一个男孩子,抽什么女烟。这也是废话。我掏出了火机,“啪”,算是回答。

       再后来你明里暗里地示意我给你发短信,好让你用完这个月最后一条短信份额。我对着输入界面挠了两遍头,最后憋出一句“给我送烟”。你秒回“放你宿舍墙边啦”。我那天晚上兴冲冲地自习过了门禁时间去翻墙,最后在墙角翻出一包香烟糖。

        

       我摸她烟的事情还是被她发现了。她伸手,冰凉的无名指正好搭在我的手背上。指甲剪得干净,我也没什么理由感到恶心。她沉默了一下,然后说出了和你一样的话。她其实跟你挺像的,都那么瘦那么白,那么想让人摧毁。她说我不该抽烟的,然后顿了一下,要抽也不应该抽女烟。

       如果她就此闭嘴,那么我们两个都不会有事。可她偏偏要说下去。她说最近生意好,忙都忙不过来,没空管你了。你也够大了,读书是读不出什么狗屁的,早点退学出来打工挣钱养活你自己吧。白吃老娘那么多年饭用老娘的血汗钱,还整天想七想八的,神经病。如果我就此闭嘴,那么我们两个都不会有事。可我偏偏要还嘴。我说那行,你该去什么地方挨操就去什么地方挨操,别做上门生意就好。还有纠正你一点,你根本没有管过我,十多年来都是我姐在管我,我姐在打工挣钱养我。你谁啊,你凭什么在这里说屁话,你自己听听你说的都是些什么屁话。

    

       然后她直接崩溃了。他妈的。她咬着牙吐出三个字,他妈的全是神经病。我他妈当时也一定是神经了才会把第一次给他,把他妈老娘的半辈子给他。行,行,反正本来都要死,本来你也要死的。她盯着我,狠狠扯下了身上那条松松垮垮的白色睡裙,用手指掰开大腿根,露出了内侧皮肤上狰狞的烟头烫伤的疤痕。她咬烂了的嘴唇开开合合,语速极快地骂着,他妈的就是因为这个,还有这里,这里。她拨开凌乱的长发。应该是最近给介绍的活多,她没空料理自己,她的黄头发都快褪了色,烫卷也变了形,后颈上的皱纹就露了出来。当然她指的不是这个,她是说那道麻绳勒进皮肉里的痕迹。他妈的就是因为这个,老娘一个晚上要少三百块钱。他赔我啊?他进监狱了你赔我啊?我以前天天给他操成那个样子都没得钱还要挨那个畜生打,现在他妈的有得钱拿了还要养你这个神经病。你跟他一样都是神经病。当初就该连你一起流掉。我他妈当初当什么活菩萨,我就该把你杀了,你死了就快乐了。你死了之后我就自杀,这样我们都快乐了。

    

       然后她浑身赤裸着跪下,她赤裸着浑身或青或紫的伤痕向我跪下,含糊不清地哭着说,妈妈对不起你,妈妈当初就不应该把你生下来,妈妈当初就应该让你和你姐姐一起死,这样你就不会有一个没读过书打不了工整天只会出去卖的妈妈,这样你就能和你姐姐团聚了,这样你就快乐了,你快乐我就快乐了。

       她浑身颤抖着跪在我面前,神情疯癫地一直在小声又快速地重复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死死死死什么的。我倒是没什么反应,拿了那包烟就转身出了门。

        

       去到外边才发现你早就先我一步出来了。你还是穿着那条白色睡裙,自从我说过我很喜欢你穿这条裙子后你在我面前就一直穿着它。你蹲在路边,裙子都快拖到了地上。我叼着烟走过去托了一下示意你个女孩子家家的要注意形象,你却伸手从我嘴边夺下烟。我本以为你要掐灭它,你却把烟放进嘴里深吸了一口,娴熟程度不亚于我或她。你又把烟拿下来还给我,看着我,好像在等待着什么。于是我把烟调了个头,摁上你的手臂。我们静静地看着它熄灭,然后我把烟屁股往路边一扔。你站起来用手指捻捻那块还在流血的圆形疤痕,像是很随意又很满意地宣布你要走了,去邻省一个耳熟到不行的大城市。我倒是没什么反应,嗯了一声就算回答了。我在等,你也在等。最后我抬腿,蹬了你一脚,你在倒下去的那一刻拉住了我的手。我们像两个傻子一样滚到地上。你扯着我的头发笑,如释重负地笑。我终于把你那一脚还给你了,你也牵住我的手了。我们谁也不欠谁的了。

        

       后来有一天我打开衣柜拿出那条白色睡裙,学你的样子抓了抓披肩的长发,作出一副刚睡醒的慵懒模样,踮着脚,小心绕开地上细碎的布料、染红的半个剪刀和人,走到了浴室的镜子前。我看着镜子里的人,看着你。你穿着那条白色睡裙。防盗窗把红蓝色灯光切割成不规则的几何变异体,我伴着那那几辆车悠长的鸣叫小声唱着歌,然后我笑了。

    

       我说姐姐,好久不见,欢迎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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